他想要做什么?

  自杀?

  正如每一个曾直面拉斯特的敌人那样……看着举起左轮手枪,抵住自己太阳穴的少年,守墓者的心中不由闪过了一丝疑惑。

  莫非他是想用自杀的方式,来避免自己即将被活捉,「愚人的图书馆」也落入守墓者之手的凄惨结局?

  可是这样做分明毫无意义,刚才的狙击绝不是一个六阶超凡者所能使用的力量,必然借助了外力。「愚人的图书馆」便在拉斯特的体内,还没被传承给其他人,这点毋庸置疑。

  而哪怕选择了自杀,对一位准天使而言,想要复活一具刚死去不久,灵魂还未寂灭的新鲜尸体,也不过是件轻而易举的小事。

  这个念头在电光火石间转瞬即逝。

  下一个瞬间——

  咔哒。

  扳机扣动。

  击锤被释放,弹巢旋转,白光从枪口乍现。

  然而,紧随而来的,却并非是守墓者想象中大脑被贯穿,血肉飞溅的景象。

  那银白色的左轮手枪并未射出子弹。

  但是,伴随着那扳机扣动,拉斯特的太阳穴,却仿佛真的被某种事物贯穿了一般。

  他的眼眸之中,冰蓝色的光辉骤然亮起。

  轰——

  模糊的虚影在拉斯特的身后轰然具现,遮掩了被暮色所笼罩的天穹。

  那是一座宏伟的通天塔,刺穿了昏暗的云层。

  透过漆黑的塔身,能够看到二十一条苍白的长阶,以大地为原点,向上延伸,直通向塔的最高处,那遥远夜空的尽头。

  在每一条长阶的起点,都有一张虚幻的卡牌正在缓缓旋转着,有的卡牌朦胧至极,仅仅只能看清象征着序列的卡背,还有些卡牌则清晰分明,能够看清卡面上人物的立绘。

  高塔的投影通天彻地,将半边天穹照亮。

  帝都之内,无论是参加婚礼的各路权贵,还是最最普通的民众,此刻只要抬起头就都能看到那座通天的高塔。

  它用烧透的砖与石漆堆砌而成,那样宏伟又那样巍峨……头顶是千万颗太阳同时闪耀的夜空,下方则是灯火通明,仿佛被许多巨大灯笼笼罩的繁华帝都,而那座高塔便在无数的灯笼中拔地而起,直插入漆黑的云间。人们置身于浩瀚的荒原上眺望它,仿佛能听到其中昼夜响彻的钉锤声。

  “愚人的……图书馆。”

  帝都的高空,守墓者沙哑地嘶鸣出了这座通天塔的真名。

  在这座通天的高塔面前,他那原本头角峥嵘,如古龙般雄壮的神话生物真身,此刻却卑微渺小得仿若尘埃。

  作为守墓者的一员,他对「愚人的图书馆」并不陌生,那本就是属于守墓者的东西,只是在几个纪元前被一位可恨的叛徒、卑鄙的盗火者给偷窃走了而已。

  但此刻当「愚人的图书馆」真正在现实具现,亲眼目睹那座宏伟的高塔之后,却还是震撼到难以复加。

  最初的神代,那位带领着人类从古龙、高等精灵、魔狼等神话种族围追堵截下崛起的愚人,留下了一枚微渺的种子,名为「愚人的图书馆」的火种。

  再后来,伴随着一代代图书馆主人,将自己毕生的见识、阅历、知识、能力、经验、技巧都积累在图书馆之中,它也终于萌芽。

  一代又一代人的积累,一代又一代人的薪火相承……

  此刻,昔日那枚微渺的种子,已然成长为森罗万象的参天巨树。

  在这般不知道多少年月,不知道多少代人的积累面前……个体的力量,即便是准天使,也微渺得如同虫豸。

  “可是,再是强大的武器,也需要足以与其相衬的强者来使用。”

  “连传奇都不是的你,纵使「愚人图书馆」的积累再是宏伟,凭现在的你,又能发挥出来几分威力?”

  守墓者恢复了平静,重新注视向了那矗立于通天塔的塔顶,与自己一样身处数千米高空之上的少年。

  纵使愚人图书馆的具现再是震撼,但其如今的主人也不过是一个弱者,不足为虑。

  他的双翼鼓动。

  那如龙类般的膜翼在高空中掀起了风暴,化为了赫赫的风雷,向着拉斯特席卷而去。

  ……

  近万米的高空中,乌云之上,星辰之下。

  拉斯特立足于那座通天塔之中,注视着那向自己奔涌而来的狂乱风暴。

  他的心里很清楚,对方所说的其实并没有错。

  准天使与还未曾触及传奇的自己之间,就是有着天与地般的鸿沟。

  仅仅只是用「幻想崩坏」了一件礼装为代价,便想要跨越天使与凡人的差距,这样的想法,未免太过于傲慢了一些。

  所以,从一开始起——先前以「七重视域」永久破碎为代价发动的狙击,都仅仅只是他所进行的一次试探而已。

  而直到此刻,一切方才真正开始。

  「你已装备了【战车·希尔缇娜】的夜刃原典——「无限之剑·万物皆武」」

  脑海中,那湛蓝色的提示飞速闪烁。

  与此同时,在拉斯特的眼眸中,一道苍银色的光芒骤然亮起。

  【万物皆武:赋予任何事物“武器”的概念,并将其完全置于自己的支配之下。】

  这是希尔缇娜的夜刃最基础的能力,来源于某个古老故事里骑士不死于徒手的传说。

  对于希尔缇娜而言,她即便是手握树枝,也同样能够发挥出媲美千锤百炼的剑刃的威力。

  而对拉斯特而言,他所赋予万事万物的武器概念,却并非是「剑」,而是「枪弹」。

  他的目光,缓缓落在了那座通天的高塔之上。

  下一刻,整座通天塔中的一切,无论是那二十一条直通往天穹尽头的无垠长阶,还是那一枚又一枚旋转的虚幻卡牌,皆开始剧烈颤动了起来,爆发出了无比绚烂夺目的光华。

  轰——

  呼啸而来的风雷,连带着守墓者准天使混杂在风暴中所一同发动的煌煌攻势,都在触及塔身的同一时间被震碎。

  那座通天彻地的高塔变得愈发虚幻,愈发透明……

  「愚人的图书馆」不断地黯淡了下来,就连存在感也变得愈加薄弱,近乎难以察觉。

  但是,与此同时。

  远天之上,那位黑发黑眸的少年,其眼眸里的苍银光辉却愈发炙热。

  明明他的形体是那样单薄,消瘦而弱不禁风,可是那股气势却愈发煌然,灼眼而不可方物。

  漆黑的光点在拉斯特的身后汇聚,凝结为了万千道虚幻的羽毛,继而又汇聚为了一对纯黑的双翼。

  那是象征着堕落的黯淡羽翼,每一次翕动都会在天穹留下极黑的尾迹,有漆黑的尾羽在空中飘零,为下方的城市带去了日食般的阴影。

  暮色将昏黄的光洒在云层上方,也照亮了拉斯特那双翼舒展的身影,数百米的影子洒落在云间,像是从所罗门法典中逃脱的恶魔。

  在有些神话中他被称呼为精灵之祖「易卜劣斯」,还有些神话里他则被称为「恶神赛特」,但在拉斯特的前世,人们则更愿意称呼其为「堕天使」、「恶魔」——

  撒旦耶尔。

  “天使!”

  惊骇的声音从守墓者的口中道出,这是自他成就传奇以来第一次如此失态,却也由不得他不失态。

  虽然形态不同,可少年身后那对漆黑双翼毫无疑问便是天使的「羽翼」,是此刻的拉斯特不知以何种方式,短暂触及了唯有天使方才能够抵达的「神域」的象征。

  而且与自己这般勉强触及神域,天使的神话生物真身也未曾圆满,仍然存在着许多残缺特征的模样不同——

  眼前这道堕天使的身影,无论是身姿还是羽翼,都要远比自己更为完满。

  这才是真正的神话生灵,完美无瑕的天使。

  “其实,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。”

  拉斯特注视着眼前惊骇欲绝的守墓者,那对虚幻的漆黑羽翼缓慢翕动,在云层间带起了遮天蔽日的阴影。

  “「等价交换」,是在超凡世界唯一通行的准则。”

  “以幻想崩坏一件纹章礼装,让其永久性损毁为代价,当然没法让我跨越位阶,杀死一位准天使。”

  “那么,倘若我将要「崩坏」的,是更加昂贵的东西呢?”

  那道被堕落羽翼所遮蔽,如恶魔撒旦耶尔般的少年,缓缓抬起了手。

  苍银色的光点在半空中汇聚,化为了一柄铁灰色的枪支,名为「铁纹之月」的左轮手枪。

  “不止是我所拥有的全部纹章礼装,还有我的「高塔」序列长阶、我的夜刃「愚人的图书馆」。”

  “我的心灵、精神、记忆以及灵魂……”

  “名为「拉斯特」的人类,所拥有的一切。”

  焚毁自己的身与心。

  用「万物皆武」的能力,将自己的序列长阶、「愚人的图书馆」、全部的肉体与心灵……都赋予「枪弹」这一概念。

  将这一切的一切,全部的全部——都凝聚为一枚被装填入弹仓的幻想子弹。

  然后,用幻想崩坏,开出这一枪。

  这便是唯一一种能够让拉斯特以六阶的位格,不仅仅是战胜,而是彻底杀死一位准天使的方法。

  同时,这也是拉斯特的构想中,唯一一条能够让自己迅速突破的传奇之路。

  所谓「高塔」,本就是一张绘制着被雷电所焚毁的巴别塔,象征着纯粹毁灭的塔罗牌。

  若是未曾被雷电击中,若是那座通天塔从始至终都未曾崩坏坍塌,那么又谈何毁灭?

  又谈何在毁灭之后,于破败废墟之上的新生?

  拉斯特轻轻转动着左轮手枪的弹仓。

  咔嚓——

  明明他的指间空无一物,但铁纹之月的弹仓里,却分明传来了子弹上膛的清脆声响。

  紧接着。

  有色彩在虚空中无声汇聚。

  并非是如此前的狙击那般,无比绚烂,无比耀眼,照彻了黯淡天幕的赤色流星。

  而是一抹纯粹的漆黑。

  吞没了声音,吞噬了色彩……

  这一枪射出后,在那永暗的虚无里,无论是命运还是光芒都将无法逃逸。

  ……

  “开出这一枪的话,可就再也没法回头了。”

  就在这时,有轻柔的女声在拉斯特的心灵深处响起。

  “现在的你还有后悔的余地,无论是选择接受帝国皇室的庇护,或是干脆彻底找个地方藏匿起来都没关系……追杀你的不过是个准天使而已,算不上什么无法逃避的灾祸。”

  “就算最终走无可走,退无可退……你也大可以坦然地承认自己的失败,然后将「愚人的图书馆」以及守岸人的使命都托付给你的继承人,让下一代,下下代的守岸人们来延续你的使命和理想——就如同,我和西塞尔领袖曾经做过的那样。”

  “但是,一旦你开出了这枪,那么一切便将截然不同。”

  “守墓者在现世的行走存在极大的限制,此刻他们派来的并非是最强的战力……但倘若你开出了这一枪,不止是肉身,而是将他在永夜石碑上的命运刻印也一同抹除,再也无法复活的话——”

  “那么守墓者届时一定会震怒,他们会动用千百年来无数个纪元轮回的积累,穷尽一切办法,不择手段,不计代价地追杀你。”

  “到时候……你如今这样安稳的生活必然支离破碎。”

  “而且,还不止如此。”

  那道女声稍稍停顿了一下。

  “拉斯特哥哥,你会彻底失去「认输」的权利。”

  “因为「愚人的图书馆」已然崩坏,再也没有下一代守岸人,能够继承你的使命……也就再也没有后人,能够替你接过这具沉重的枷锁。”

  “「就算自己失败了也无所谓,反正还有后人。培养出一个优秀的继承人,将使命和职责都交给对方,自己也就能够解放了」,就连这样的念头,都将会成为奢望。”

  “拉斯特哥哥,你只能戴着那具名为「守岸人」的镣铐,背负着永生永世的诅咒——永远地行走在无尽的荒原,永恒的炼狱里,就连死亡也无法解脱。”

  “这样做……真的值得吗?”

  听着灵魂深处响起的少女声音,拉斯特不由微笑了一下。

  他知道这是格蕾在「愚人的图书馆」中所留下的一道残影,或者说烙印。

  也是那位昔日的命运天使,所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样庇护。

  在「愚人的图书馆」即将崩坏的刹那,格蕾所留下的这道倒影也终于被激活,向着自己,道出了轻声的问询。

  “我想,这就是你曾经拥有……却在成为领袖、成为天使后的漫长岁月里所遗忘掉的东西了,小格蕾。”

  拉斯特笑了笑:“确实最开始的时候,是因为单纯的憧憬,憧憬你在燃着大火的迦南废墟中抱起我时洋溢的笑容。”

  “再后来,因为在永无止境的时间循环里迷失了方向,丧失了存在的意义……如同残缺之人渴求补全缺漏一般,而将回忆中的那份憧憬当做了救命稻草,用来填补自己精神中虚无的空洞。”

  “在机缘巧合之下,将一份借来的,和赝品无异的梦想视为了自己人生的意义。”

  “但是,归根到底,这还是我心里的愿望……并非是因为任何人的需要和赐予,而是发自内心的渴求。”

  “想要推翻这个绝望轮回的梦想。”

  “想要守护人民,为此舍弃了永恒不朽的机缘,如太阳般战死在了破碎海岸的老人的梦想。”

  “还有……那个用尽了一生去守护第六纪的未来,最终却一事无成的女孩,所未曾实现的理想。”

  “所以,「守岸人」对我而言,并非是无时无刻都想要挣脱的枷锁、镣铐与诅咒——而是我自己所追求,驱使我前进的欲望。”

  “纵使是地狱,也甘之若饴。”

  在拉斯特的身后,那原本已经虚幻至极的高塔虚影忽然再次变得明亮了起来。

  轰然的鸣响声中,高塔上的浮灰抖落。

  二十一条黯淡的序列长阶逐一亮起,一层层的封印被揭开,化为了夺目的光辉,向着彼方而去。

  “即便,拉斯特哥哥你已经知晓了之前两代守岸人的惨淡结局。”

  “知晓即便你的人生如机械一般活着,最终也很可能只化为一场可笑的镜花水月,梦幻泡影……你也不会后悔吗?”

  听着格蕾的质问,拉斯特并未直接回答,而是反问了一个问题:

  “小格蕾。”

  “你知道——「拉斯特」这个名字的由来吗?”

  第一次的,格蕾的回答出现了轻微的迟疑。

  她知道「拉斯特」这三个字,并非是那位少年最初的本名……非但没有常人那样姓氏的后缀不说,就连读起来也有些怪怪的。

  在遥远的过去,在还未被时空坍缩毁灭的迦南小镇,眼前的黑发少年应当曾拥有过别的名字,被岁月所掩埋的名姓。

  只是——

  在迦南毁灭,年幼时的拉斯特来到了第六纪,被格蕾所解救……并对小时候拉斯特讲述了自己作为「守岸人」的理想与使命之后。

  那个小小的孩子,便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「拉斯特」。

  在那之后,无论是艾弥丝还是格蕾,都只称呼他为拉斯特。

  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那是你自己取的名字,应该只有你自己知道才对。”

  “拉斯特哥哥,你是想起来什么了吗?”

  听着格蕾的问询,拉斯特摇了摇头。

  “不,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,本就是些年少无知时颇为幼稚的幻想而已……早就在深蓝港的时间循环里遗忘掉了,哪还能记得那么清楚。”

  “不过,现在的我,倒是大概猜到了——”

  “「拉斯特」这个名字的由来。”

  他的眼眸中,闪过了几分追忆的色彩。

  “小格蕾,你的名字便是来源于我家乡的一种语言……「Grey」是灰色的意思,因为你的头发是灰色的,所以我便给你取名为了格蕾。”

  “至于我自己的名字,其实也与小格蕾你有着相同的由来。”

  “在我家乡的那种语言里——拉斯特,Last、这是「最终、最后一个」的意思。”

  “现在想来,还真是有些可笑啊。”

  “明明在那么小时候就想清楚的事情,在我经历了这么多,长大了以后,反倒是有些遗忘了……”

  远天之上,那道恶魔撒旦耶尔般的堕天使翕动着漆黑的双翼。

  拉斯特缓缓举起了手枪。

  然后,对准了天穹尽头,那个如古龙般的守墓者。

  “七个纪元、数万年的岁月,无数次文明的凋零与兴衰,十几代守岸人的坚守……”

  “这样的等待,已经太久太久了。”

  “「反正这次失败了还有下次」、「这个纪元不成功那就留待下一个纪元继续」、「就算我自己失败了,只要把一切都交给继任者便万事大吉了」……在我看来,这种想法其实是在逃避,是自我软弱的体现。”

  “在实力不足时选择忍让和退避,积蓄力量以备来时再战,这并没有什么问题。但是倘若一味的只知道退让和逃避,只知道隐忍——在有五成机会的时候说胜算太低,在六成的时候说过于冒险,在八成九成的时候说不到十成还是要继续退让……那就不是明智,而是纯粹怯懦的逃兵。”

  “「避其锋芒,权且忍让」这种事情谁都能够做到,有时候人们所欠缺的,恰恰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,背水一战不留后路,破釜沉舟的勇气。”

  “守墓者之所以会违背神代创立时的初心,在漫长的时光里变质,沦落为如今那只知晓追逐长生,追求永恒的病态模样……便是因为少了这般不留后路的决绝。”

  “而倘若我们再这样逃避下去,那终有一日,守岸人也会在漫长的岁月中变质,步守墓者后尘。”

  “所以——”

  “小格蕾,这便是我的选择。”

  先是星星点点的火种。

  然后,在拉斯特的眼眸与枪膛间,化为了燎原的,足以将整片帝都天穹焚尽的烈焰。

  “我会成为守岸人。”

  “斩断这无尽的轮回、绝望的宿命——将这段绵延了七个纪元,十几代人的漫长故事,划上句点的……”

  “最后的守岸人。”